剛觀賞了一個中小學生的話劇匯演,慨嘆今日為師不易,特別是小學組別,找一兩個有天份的小朋友演獨腳戲或對手戲還不太難,安排十多二十人 演群戲是淚、汗和心血的成果,還要顧及燈光、佈景、戲服、化妝和道具。往日友人中,從事教育工作又愛好舞台藝術的,由於校內活動只是聊備一格,如有志追尋 更高的滿足感,都多是工餘時間在校外搞劇社或舞蹈團,一位演藝界天王投身演藝事業的啟蒙老師,便是他中學內一位活躍話劇界的教師,當時的藝術愛好者,都不 會冀求物質回報,還倒花了不少金錢時間,但卻甘之如飴。側聞今日這類活動已變質成為教育界名利場中的一道戰線,學校投入不少人力物力激烈競逐榮譽,負責老 師,已並非純粹為滿足個人興趣,而是肩負學校及家長的期望,壓力比正常職務來得還要沉重,何況舞台表演並非本身專業範疇,辦起事來往往事倍功半,由從前重 文輕術(勞工音體演),到現在競相以體藝成就作為文化水平及品味的象徵(內地乾脆稱為扮「小資」或「小布爾喬亞」,源自法文的 Petty Bourgeoisie),除有點兒矯枉過正外,還帶有本地一以貫之的功利主義 (pragmatism)色彩,明白箇中局限性,知道不能跟職業劇團相提並論,一般人看到小朋友的業餘演出,都不忍苛求,當然亦有例外。
主辦機構,在表演完結後安排了一個座談會,由一位專業工作者擔任嘉賓講者,看外貌是年青人,老實說在下對演藝以至演藝界並不熟悉,由介紹 得知講者是學院出身,學院派跟紅褲子出身的業內人士齟齬不合,時有所聞,不限於演藝行業,只是藝術更具不定性,理論及知識能否轉化為成就從來說不得準,紅 褲子出身的重視直接經驗的累積,學院出身的在實踐前已有系統地獲得豐富的前人經驗,無疑學院派擁有一個較佳的起步台階,但藝術的評價不似科技,沒有客觀的 準則,也不能訴諸權威,而是很大部份建基在大眾的認受性上(popularity/ public acceptance),跟工商金融科技那些以知識為本的行業不同,理論知識不是包單,紅褲子出身的成功藝術家大不乏人,無論前人經驗抑或自行領悟,都是 殊途同歸,實踐經驗豐富後,大家都不會在意出身,荷理活及本地不少金像老牌巨星,當年都並非學院出身,也是邊做邊學,但如今成功例子多不勝數,學院出身漸 多,是大氣候改變多於效用,物以類聚,今日有意投身藝術,自然想到在學院中修習有關科目,學徒制式微是大勢所趨,但不循正規途徑入行而又成功的,演藝行業 又始終比其他行業要多,太學院派的人士易受挑戰是必然的。
當晚嘉賓講者,除了在開場白中稍為讚揚參演小朋友的質素外,往後大部份時間,都是就演出的缺點提出改善的意見及作出演技示範,觀眾從行外 人的角度來看,講者的批評都是正確和有依據的,但正確的意見並不一定是合適的意見,正如我們不能以評審大學生的準則來衡量小學生的作品,講者強調表演藝術 應該透過過程的展現帶出其中的訊息,對各劇處處刻意而明明白白地說出劇中主題的手法不以為然。可是學習同樣是一個過程,不可能一步登天。再者,演藝是面向 觀眾的藝術,觀賞者跟演出者是一個互動的有機組合,什麼樣的表演團體便有什麼樣的觀眾,反之亦然,那些觀眾會進劇院觀賞那個劇團的表演是不難預見的,觀眾 購票時都明白自己的要求,對小朋友、特別是小學生的表演,觀眾不會帶著職業劇團的標準進場,何況當晚很多並非劇院的常客,而是小演員的親友,講者的批評雖 然言之成理,但由於不切合演出者及聽眾的實際水平,便顯得頗為苛刻,一位家長便忍不住含蓄婉轉地表示異議。
作為一位演藝顧問,對參演者當然有要求和建議,但主辦機構,參演團體及現場觀眾對顧問何嘗沒有要求和建議,一位稱職的顧問,應該因材施 教,並透過與對象的互動接觸調整說話的內容,既能主導討論的方向而又不致脫離實際,引起負面情緒。當晚有好幾個機會講者都沒有好好把握,例如開始時講者問 演出者及觀眾如何理解戲劇的意義,小朋友都踴躍發言,大多認為戲劇的功用是娛樂大眾,其次便是透過戲劇表演帶出正面訊息,從這兩類回應便應該知道小演員對 演藝的認識仍處於啟蒙階段,小朋友閱世未深,生活中亦不曾有太多令人刻骨銘心、傷感難堪的經驗,快樂是理所當然的生活原素,事實上,如果一個由呱呱墜地至 當晚表演時只有十個年頭多的小朋友,人生經驗便有如飽歷滄桑看透世情的老人家,那才是真正的叫人奇怪。有紅學的理論說,《紅樓夢》不能只讀一遍,一生人在 不同的年紀讀«紅樓夢»,都有不同的體會,少年十五二十時,會沉迷在寶玉與十二金釵的男女感情生活中,入世漸深,轉而對王熙鳳的心術大感興趣,年事漸高, 繁華夢醒,十丈紅塵如過眼雲煙,對榮甯兩府的興衰,自有無限感觸。演員領悟不到的感覺亦不能演繹出來,希望十歲不到的小朋友能夠明白劇情已不容易,還要演 繹到令不同觀眾都各有所得便更難。
換著是在下,便會讓小朋友反思娛樂的看法,小朋友對娛樂的定義很單純,就是從中獲得興奮和喜悅,如果欣賞戲劇只為得到快樂,那麼悲劇便該 通通在文學及戲劇中領域消失,但最偉大的文學及戲劇作品,往往是悲劇居多,甚至成功的喜劇,亦是笑中有淚,只是劇中人以豁達的心情面對人生的無奈和痛苦吧 了,當日的劇目,劇中人亦有不如意的處境,畢竟在現實世界,例如考試、比賽或商業競爭中,成功的榮耀,永遠只能歸於少數人,相對而言,其他大多數人都是失 敗者,如何肯定失落參與者的本身價值,對大部份人來說作用更大,但一般戲劇往往以成功人物作為主角,所以有論者批評中國戲曲中盡是才子佳人的內容,無寧是 貧苦大眾的精神鴉片,更因此有論者以為中國的戲曲和小說欠缺悲劇,反映中國文化相對膚淺,對人生反思不足,無法啟迪深邃的智慧,人文精神不及以希臘及基督 教文化為支柱的西方文明。
這論點建基在一個過度簡化的定義,就是以結局來介定一個故事是否屬於悲劇,但即使才子佳人的戲曲,除了最後那輕描淡寫的快樂結局 (happy ending)外,九成以上的過程都是充滿挫折和失望,說這樣的故事不是悲劇又似乎又講不過去。如果將過程考慮在內,中國歷代小說,實際上 包含不少悲劇元素,和希臘文化相比,是中國人相信黑暗的盡頭是光明,希臘人則在光明中看到盡頭是黑暗,可能正是中國人這一個看似既愚蠢又天真的信念,多次 帶領國人走出亡國滅族的危機,在下不敢斷言沉溺在悲劇中的痛苦是否希臘文化自亞歷山大大帝以後便一度光輝不再的原因,直至文藝復興時,希臘文化才由歐洲其 他民族再度發現箇中內涵,結合基督教的文化,得以再次復興。可是,不難發現基督教文化中向信眾應許的永生,跟中國文化苦盡甘來的信念不謀而合,在黑暗中相 信光明能重現,是令苦難中的人們仍然保持積極樂觀的精神支柱,不少西方人都有賴這個信念,在二次大戰的艱苦歲月中仍未喪失生存的意志。
假使人間正道是滄桑,那滄桑過後又是什麼?如果劫波渡盡,到彼岸修成的仍是苦果而不是正果,除了有自虐傾向的人,都會認為之前的苦難過程 就再沒有價值了,自言懂得享受過程的辛酸和艱苦的人,縱使不是歷劫餘生,亦是有幸親嘗回報的過來人,對仍在苦難中的人訴說如何享受過程的辛酸和艱苦,跟那 些說「天下飢,何不食肉糜」之徒,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之間。今日社會中不斷出現自戕的悲劇,正是對結局失去期望的結果;當社工的朋友,正正要面對這樣的困 局,他們接受的訓練叫他們要正面看待任何事情,可是面對已感到絕望的不幸者,而社會建制又確實提供不到出 路,連自己也說服不了,部份最終選擇帶領不幸者進行抗爭,來給予他們一個改變現狀的希望,亦等如為他們帶來一個生存的目標和理由,所以大團圓式的結局,深 究起來,並非如想像般膚淺,而是包含著一個文化的深層價值觀念。只是宗教的最終目的是寄望來世,中國人的平常知慧則還是較著重今生,對大多數人來說,目的 是終點,過程是運用什麼手段到達終點的歷史記錄,不知道終點在那裡,走什麼路也變得沒有意義,只有極少數的人,才會將過程本身理解成目的,但那背後的哲 理,又怎能三言兩語說得清楚。
童話故事跟一般小說的分別,是更強調一個正面的結局,如果期望小小年紀的他們便能接受人世間的陰暗面和懂得應付,那才是不切實際,但隨著 年紀的增加,處理人生不如意事的能力還是要培養的,如果講者向小演員及觀眾以悲劇的存在事實來質疑戲劇的娛樂效用,跟他們來個腦振盪,思考兩者之間有沒有 矛盾,再以劇中情節為例,問大家如果將原來較愉快的結局改成較為灰暗,是否仍可以接受和享受其中過程,可以斷言,成年人受得了,但小朋友就不容易,能將過 程演繹至引發觀眾共鳴,本身首先要能深入扮演角色的內心,所以選角時須要演員的氣質匹配,甚至同一角色,不同年紀的也該由不同的演員扮演才能演出角色的神 髓,這個不單純是年紀問題而是內涵問題。例如年青時代的賈寶玉,猥紅倚翠,終日在脂粉群中打轉,不知人間何世,單是俊的演員未必能表現他的俏,家道破落後 看破紅塵的滄桑感,未曾經歷或深切體會人生起跌無常的,當然亦無法演繹出來。小演員演愛情故事從來就不討好,因為單靠想像,不容易叫未經和未懂男女情事的 小朋友能表現出戀愛中人的焦慮不安、猜疑妒忌、患得患失或刻骨銘心直教人生死相隨的浪漫激情,女孩子比較早熟,可能容易一些,很多男孩子就是生理成熟了還 不過是懂性事而不解情事,導演功力幫不了太大的忙。
話得說清楚,在下不是戲劇專家,沉浸在小說世界的日子也不長,而且已是頗為遙遠的記憶,當人生經驗愈豐富,便發覺現實世界甚至比小說更荒 誕離奇和戲劇化,戲劇不過將漫長的過程濃縮在短短的時空中,令觀眾能從旁觀者的超然角度即時觀察到其中的變化,由此而驚覺世事的無常;既然人生如戲,每天 生活都猶如是看戲和演戲,對小說和戲劇的觀賞慾望便漸漸淡汩下來;紅樓夢這樣的巨著,紅學專家能巨細無遺地分析其中的小節,對在下來說,就只餘下其中的一 些詩詞、對聯或回目。所以,作為外行人,絕對無意質疑講者的專業知識,只是不大同意批評的時機和對象,如果這是一個專為負責話劇的老師和義工導師的工作 坊,那麼回應亦會尖銳實際一些,但當時老師和義工在小朋友面前不便回應,小演員則不大懂得回應,由熱烈發言變得沉默下來,到後期自由發問才再度活躍起來。 在場的小演員,潛質之高令人印象深刻,台下發言時流露的自信及分寸,比台上的演出,更值得稱許。
剛寫及《紅樓夢》中的對聯和詩詞,國家領導人便在外訪時引用其中第五回「遊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中的一副對聯-「世事洞明 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懂得欣賞這對聯的人士,人生閱歷該不會少,不說的話,很多人可能不知道,風華正茂,榮華富貴與生俱來的少年賈寶玉,就因為不滿 這對聯而要求更換午睡房間,見秦可卿房中的「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便大喜,這也難怪,年少輕狂,平常只為男歡女愛而惆悵,那知人間有窮愁疾 苦,可見品味愛好,會隨歲月和經歷而改變;人生便是一場戲,大千世界是舞台,分別是,什麼的人在什麼的時空演什麼的角色,劇本只在演出者心中,正如當晚所 見,台上是戲,台下是戲,後台是戲,台上台下的交流何嘗不是戲。